星光计划2023年度十大推荐作品④|《冷湖之夜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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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星光计划”2023年度十大推荐作品④
《冷湖之夜》
王诺诺
青稞酒,多少年没这么喝了?
冯时晃晃悠悠地从招待所出来,边走边想。自从十五岁离开冷湖,就再没好好见过大漠孤烟;当二十岁离开青海,就再没好好喝过青稞酒。
他把生意做到了上海、香港、新加坡和伦敦,在相隔万里的酒桌上喝过啤酒、红酒、白酒、洋酒、鸡尾酒,有的一口闷,有的细细品。但没有一种酒像家乡的青稞酒,浑浊灰白,有苦有甜,不知不觉间就能把他带回童年。
他扶着门框松解领扣,抬头看见月亮,索性就借着月光和酒劲儿出门,把屋里的一桌人抛到脑后。
街上没有人,影子就是唯一的同伴,但冯时记忆里的冷湖不是这样的。在他小时候,镇上住着近十万人,工会隔三岔五组织看电影,孩子们玩斗鸡,抓羊脚骨,好不热闹。现在,这里只剩区区几百户。就在今天上午,他回了趟学校,看了曾住过的校舍,因太久无人使用,屋顶塌了一半,连带他的课桌、他的青春一起埋在了那片土黄色里。
街上只剩下风了,越来越大的风,唯独这风他熟悉,夹杂着细碎的富含钾元素的粉末,扑面而来,是咸的。
上世纪六十年代,柴达木油田年产原油近三十万吨,占全国总量的百分之十二。因此,一座石油城就在这无人区生生冒了出来。但自从1978年地中四井停止产油,小镇便萧条下去。工人多被抽调到大庆、胜利油田支援建设,还有人为了营生各奔东西,就像这里的沙砾一般,风一吹,就消散在岁月深处,无踪可觅了。
冯时是在九十年代离开冷湖的,他很有商业头脑,下海创业后,将青海的钾肥卖到了全球各地。如今,作为成功民营企业家,他受邀回到故乡——能源型小镇因为能源枯竭,于是谋求发展第三产业,希望他能牵头投资几个项目。
但冯时也是一个精明的商人,他比谁都清楚,冷湖地理位置特殊,向北驾车到敦煌四个小时,向东驾车到德令哈要六个小时,而在这十个小时的路途中,有高大齐整的风车农场,有连绵起伏的山脉,也有亘古不变的沙海,唯一缺少的便是人烟。走几个小时愣是见不到人影,这样的地方,在中国还真是不多见!他在心里掂量了一下项目的难度、投入和预期的回报,不由得打起了退堂鼓。
刮来的风渐渐大了起来,逆风行走开始变得困难。冯时再一抬头,刚才明朗的月亮不知何时已被云翳遮蔽,根据以前的经验,冯时判断可能有一场沙尘暴要来了。
他想原路折返,但招待所的灯光却看不见了。脚底的触感变得粗粝而不规整,也许自己已经偏离了马路。一阵狂风袭来,冯时猫起腰想抵御气流对躯干的冲击,口鼻还吸入好多沙子,迷了眼,不住地流泪。
等他再睁开眼睛,发现前方的一片混沌中隐隐有一幢小楼。显然不是招待所。为了迎接贵客,招待所向来是灯火通明。而这幢小楼却只在窗边点起一盏豆灯,不像日光灯,也不像白炽灯,幽暗得仿佛一口气便能吹灭,但身处几百米风沙以外的冯时却看得一清二楚。
冯时顿时觉得十分诡异。但他明白,戈壁上的黑风暴移动速度可达十八米每秒,在原地干耗显然不是最优解,只得硬着头皮向前走。
黄沙把人的视野糊成一片灰黄色,即使挨得很近,也看不清那幢小楼的全貌。它的大门倒是令人印象深刻,冯时的掌心刚碰到门的边缘,就感到一阵细微的电流。他迅速缩回手来,看见自己的掌纹在刚刚触摸的地方闪烁了一下,门咔的一声,开了。电子合成的机械男声响起:
“冯老板,欢迎回来,我们在此恭候多时。”
冯时听完不禁皱眉,老板?谁是你老板?这还没说要投资呢,怎么语音系统就被设置成了这样……难不成,连电子锁都学会维护投资人关系了
他环顾四周,尽管门禁系统很先进,小楼内部却简陋异常。进了玄关只见一间庭室,除了四把椅子、一张桌子,还有桌上的零散茶具纸笔外,空无一物,实在不像有人居住。
怪了,没人住,这屋子怎么又亮着灯呢?
正这么想着,门从外侧被推开了。
风沙里站着的身影显得格外单薄,来人穿着少见的宽袍大袖,摘下披盖,居然还是个光头。
“叨扰了,小僧乐僔路过此地,苦于风沙太大无法前行,能否入内一避?”
“竟然是个和尚,怪不得穿成这样……”冯时小声嘀咕了一句才招呼道,“其实我也是在这儿躲沙尘暴的,快进来坐吧,等风停了再说!”
“多谢施主。”和尚走进房内,看那几把木头椅子,仿佛是在端详什么新鲜玩意儿,好一会儿才学冯时那般坐下。
冯时顿生疑惑,据他所知,冷湖附近并没有寺庙,飞沙走石的此刻,在这种地方居然遇到一个和尚——该不会是假和尚吧?
然而和尚并没有主动搭讪,眉目和善清秀的他只是微微笑着,闭目养神。倒是冯时被突然的沉默弄得有些尴尬,当他正准备说点儿什么缓解尴尬的时候,门外又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。
“可算是有救了!屋里有人吗?!”是个大嗓门,话音刚落,门就被粗暴地推开,寒冷的狂风猛地灌进来。冯时起身,目光对上门外一个高大男人。
男人的穿着和冯时的西装革履形成鲜明对比:一双解放鞋,背着个帆布大包,脸上的胡茬让人猜不出年龄,身上的军绿色风衣似乎长时间没有洗过,裤脚和袖口都有着油腻的污渍。
“老乡!我能进来躲躲吗?风实在太大了!”他喊道,声音竟盖过了风声。
“进来吧。”
冯时心想,估计这就是流浪汉,或者是被人骗了的驴友吧。现在屋子里有三个人了。
刚进屋的人很健谈:“诶!跟大部队走散了,又赶上沙尘暴,幸好遇见你们。哦,还没自我介绍!”他清清嗓子,摘下手套向冯时伸出手,握了一握,冯时几乎立刻察觉到他手上有厚厚一层茧子,“我叫杨献,青海石油地质普查大队的,到这儿来是为了完成测量勘探任务。这位同志,这里可是无人区,你待在这里……应该也有组织布置的光荣任务吧?”
冯时心里冷笑一声,这人穿得如此寒酸,语气却拿腔拿调的。他又看了一眼那和尚,果然,和尚也是一愣,显然不适应他说话的方式,但出家人的那股云淡风轻很快又占了上风:
“沙门乐僔,来此地也是机缘,风沙正紧,多谢这位施主收留我暂避。”他朝冯时和杨献分别颔首。
“我叫冯时,就是冷湖本地人,在这儿长大的。你俩不用担心,这种程度的沙尘暴不算稀奇,估摸着后半夜就能停了。”
“嗯?冷湖本地人?”杨献疑惑地问,“你是说……这儿叫冷湖?”
“是啊。”
“不对啊……海西柴达木腹地,自古以来就是无人区,哪儿来的名字 又哪儿来的本地人?”杨献狐疑地挑起眉毛。
没等冯时解释,门又开了。迎着灯光,三人看清了门外的陌生人,他的五官格外立体,衣料上的纤维好像带着静电,四下炸开。看到屋内的人,陌生人似乎也吃了一惊,随即自言自语道:“糟了糟了糟了,地球上居然真的有人?难道跃迁引擎这次……把我送到未来的地球了?!”
陌生人边自言自语边往屋里走,没有征求任何人的意见,径自坐下。现在,房间内的四把椅子都坐上了人。
“抱歉,三位,我的计时器和定位装置都出故障了。想问一下,这儿是哪里?”
“海西冷湖镇。”冯时说。
“柴达木盆地北部的无人区。”杨献说。
“大凉沙州。”乐僔和尚道。
三张嘴同时说话,给出的答案却完全不同,三人听闻也面面相觑。
新来的人继续问:“那么……现在是哪一年?”
“1954年。”
“2018年。”
“建元二年。”
“哎……看来跃迁引擎启动的时候,还是造成时空扭曲了!”陌生人抬手揉了揉太阳穴,一副头疼的样子,“抱歉,各位,我来自火星。准确地说,在你们的概念里,是远古时代的火星。我的跃迁引擎出了一点问题,似乎引起了时空涡流……”
“火星?”乐僔和尚问。
“就是这一颗。”刚进来的人衣服上的纤维忽然变得服帖柔顺,布料变换了颜色,成为一块屏幕,清晰显示出火星的样貌和它在天空中的位置。
“哦……那便是荧惑。荧荧火光,离离乱惑。不曾想,星辰之上也是仙人的所在。” 乐僔淡然道。
“我可不是什么仙人,和你们一样,是人。”他想了一下,又改口道,“不过,我生活在你们的过去,算是你们的祖先,而且火星文明确实远超地球文明的水平。所以,称我为仙人……似乎也没什么错。”
冯时不禁嗤之以鼻,“火星人?兄弟,你是在演戏吗?这剧本也太烂了,破绽百出,你不是计时器坏了吗?那你怎么知道我们是在你时代之后的人类?”
“因为这显而易见啊。自从我们第一次用望远镜观测地球,这里就一直是一片荒芜。即便后来向地球发射了登陆车,采回的土壤样本里也没有生命存在过的迹象。而现在,你们出现在地球上,还跟我长得一样……唯一的合理解释,就是在未来,生命播种计划取得了成功,地球沿着火星的进化之路诞生了新的文明。”仙人对冯时说道,语气就像是在解释一加一等于二。
“等等等等……你们播种了地球?你的意思是,最早的生命起源于火星?”
“是啊。火星与太阳的距离适中,公转一周六百八十七天,四季分明,矿产丰富,生命就起源于全太阳系海拔最高的奥林匹斯山脚下。至于地球……虽然有着和火星差不多的自转周期和自转轴倾斜角,但这儿没有液态水,飞沙走石,不像火星处处鸟语花香。”
“火星鸟语花香?地球飞沙走石?怎么跟我的常识刚好相反……”
“这儿不就是飞沙走石吗?”仙人指指窗外,隐隐能看到巨型雅丹群的轮廓,风从天然形成的土堡间呼啸穿过。
冯时反驳道:“冷湖是个特例,地球可不是到处都这样的!事实上,火星才是不适宜生命生存的地方,近地大气只有地球大气百分之一的密度,而且饱含二氧化碳,昼夜温差巨大……”
面对这个夜晚发生的种种诡异事件,冯时感到烦躁不安,习惯性地把手伸向西装内兜,摸出一包烟来,但发现自己的打火机忘在了招待所。
“乐僔师傅,有火吗?”冯时把烟叼在嘴里问。
“小僧云游四方,难免风餐露宿,自然是备着的。”和尚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块扁形的物件递过来。冯时被冰凉的触感一惊,连忙接过来在手中端详,那是一把朴素的火镰,仅在一块长形金属的两端锻造了个环形,拴着粗糙的皮夹以贮存火石和艾绒。
这哪儿像二十一世纪的工业化产品!
这时,只听勘探队员杨献对他俩厉声道:“不要胡闹!这一片的地下构造尚未探明!我们很可能就坐在天然气和石油田上面,在这里点火,是想找死吗?”
杨献近乎歇斯底里的呵斥,一点没有开玩笑的样子,冯时又瞥了一眼手中明显来自古代的火镰,终于无可奈何地掐了烟,一副缴械投降的样子,向“仙人”问道:
“好好好,就算你是火星人,就算你是我们的祖先。能跟我们说说?为什么我们会遇见?你刚刚说的那个跃迁引擎又是怎么回事儿?”
“在我生活的时代,火星的开发已经饱和,我们不得不向深空进发。跃迁引擎就是一项太空航行的划时代发明。引擎启动的三个步骤看似特别简单——压缩空间、制作虫洞、穿越虫洞,但是虫洞的存在极不稳定,这次穿越它时,就引发了时空涡流。我连带着机器一起,抵达了地球上某个不稳定的时空中。至于你们……你们三个正好出现在冷湖小镇附近,就被牵连进来了。不过,不用担心!依照我过往的经验这只是暂时的,过一阵子就会恢复正常。”
杨献忙问:“一阵子?那是多久?”
“快的话可能就一会儿,慢的话……”仙人面露难色,身上的衣服也随着他情绪的波动变成了忧郁的深蓝,“慢的话……那就不好说了。”
“那怎么行?!”杨献一把将棉线劳保手套甩到桌上,“再这样拖拖拉拉下去,我们632地质队的任务岂不是要耽误了!”
“等等,你说你是632地质队的?”冯时打断道。
“对,我是632大队的。”杨献自报家门,脸上露出自豪的神色,“为了适应工业建设的需要,经毛主席亲自签发命令,我们解放军第19军第57师改为石油工程第一师。战友们脱下军装,穿上工装,放下钢枪,拿起铁锹,632大队就是其中最光荣的一支队伍。”
从小在冷湖长大的冯时,对632这个编号实在是再熟悉不过了。当初正是这支队伍在冷湖发现了含油的地质构造带,才有了后来数万石油人进驻荒漠深处的壮举。
“你……不用那么着急,石油就在那里,又不会跑。”
“话可不能这么说。仗才刚打完,帝国主义就虎视眈眈,蒋政府的特务也蠢蠢欲动,只有造出汽车大炮,才能获得下一阶段斗争的胜利。而发展工业,不能没有石油!可直到现在,我们还没找到具备开掘潜质的地质构造带……今天又被困在这里,如果因为我耽误了勘探任务,这该怎么办?”
乐僔和尚微微欠了欠身,“小僧见识粗鄙,不知诸位所言‘石油’乃何物,但因以身事佛,有一事却格外明了:有所求,求而不得,乃八苦之一。你我皆肉体凡胎,莫说所求之物落在大漠黄沙间,即便近在咫尺,若无缘亦是求不得。我曾遇见一位龟兹高僧,名曰罗什,他所译《金刚经》有云,一切有为法,如梦幻泡影,如露亦如电,应作如是观。如此,施主不必太过介怀。”
“你一个出家人,超脱三界外,不在五行中。操心的事无非是经文佛法,修为够了就成佛成菩萨,怎么可能明白!”
乐僔神色一暗,似被戳中心事,“我自三岁出家为沙弥,二十岁受足二百五十戒,成为一名比丘,本想以一生修习佛法,暮鼓晨钟也就罢了……谁知,乱世之中,佛堂亦非清静之地。”
他站起身,面对窗外的狂风,缓缓道:“赵国国灭十二载有余,辽东慕容氏、河西张氏、吉林高氏,分镳起乱,北方再无宁日。南方又有晋朝廷,昏懦无能。一时哀鸿遍野,饿殍载道。流民拥入寺庙,奉上祭献长跪至天明,但到头来……”乐僔垂下脑袋,“求家人团聚的,落得卖儿鬻女;求乱世保身的,落得颠沛流离,唯有……佛龛香火缭绕如旧。佛说,西方佛土无有众苦,但受诸乐,故名极乐。如此,何故又有这秽土,令苍生受苦?!小僧愚钝,这一事竟无法参透,故拜别师父,湖海云游,以期寻找到现世的净土。”
杨献点头,向乐僔问道:“哦……所以那个净土,你找到了吗?”
“不曾找到。我四处拜访高僧大德,听禅讲经。曾在太行山遇见慧远,他将希望寄托于往生;在襄垣见过法显,他将成文律藏视为求解世间万难的法门。但这些都无法回答我的问题——现世究竟是否存在净土?如何才能在世间获得善果与快乐?”
乐僔和尚的问题一时无人能答,静默中,时间仿佛凝滞的胶体,压抑得众人呼吸凝重。
好在屋内灯光是温情的,火星仙人拿起桌上的壶,又倒了四杯茶,分别递给在座的每一位,长叹道:
“太难了!如何让所有人获得快乐……这个问题即使在火星,我们也没有答案。所以我劝你啊,还是别找了!”
乐僔苦笑着摇头,呷了一口杯中的茶水。
冯时对仙人疑惑地说:“嗯?你不是说火星科技远超地球,你们还有什么可烦恼的呢?”
“正因科技发达,才知道自己的渺小,正因文明成熟,才在宇宙中感到寂寞。除了在地球进行播种之外,我们还想向太阳系外扩散。每一艘载有跃迁引擎的飞船上只配备一人,但跃迁引擎很难确定虫洞那一端连接的时空,我们面对的,是一次又一次像今天这样的失败,这种孤独感是无法言喻的。”
“一个人?都说团结力量大,为什么每艘船只有一个人?”杨献问道。
“这样可以降低探索成本,让文明有更多扩散的机会。一旦找到适宜的星球就培育胚胎,利用飞船搭载的物资改造环境。但这谈何容易呢?谁也没法保证我们能找到这样的星球。多想有人可以告诉我们,这样一次次的尝试究竟是不是徒劳……”
“不是徒劳。”乐僔坚定地说道。
“嗯?”仙人一愣,“你也懂星际航行?”
乐僔摇摇头,“小僧不懂,只是想那星辰之间,必是极为宽广,极为荒凉。而我所知道最为荒凉的所在,是白龙堆沙海。玉门以西,广袤五百里,白沙如雪,荒无人烟,是去往龟兹途的必经之地。我曾独自路过白龙堆,那里沙质极轻,狂风吹过,沙砾遮天蔽日。偏那一次又遇上羊角风,本以为命不久矣……”
“白龙堆沙海?”杨献惊道,“乐僔同志,难道你一个人穿越了罗布泊?”
乐僔点头,“小僧想着,一粒沙虽小,可立于指尖,亦可千万粒聚合成沙海;脚下一步虽短,但只要方向确定,千千万万步终能把我带出沙海。果不其然,我不但走出了沙海,还在今晚遇到了诸位。”
“千千万万步……你们这种程度的文明能有这样的见解……虽然感觉挺笨的,但……”仙人若有所思,身上的衣服变成了一张浩瀚星海的图案。
杨献说:“乐僔同志,你说得确实有道理。我们响应时代和祖国的号召,来戈壁勘探小半年了,一队骆驼两条腿,难道还怕苦吗?哪怕凭着罗盘加榔头,把沙漠翻个底朝天,我们也要找到石油!”
“呃……其实,我知道石油在哪里。”冯时突然说。
是的,冯时实在太清楚了,年幼时他就坐在工程师父亲的肩头看过油田。那时,冷湖五号地中四井一片热火朝天,“磕头机”有规律地在盐碱地上打着拍子,将石油源源不断从地底抽出。而油田的远处停放着油罐车,它们静待把抽出的原油运到玉门、兰州进行炼制。
“什么?你知道石油在哪里?!”
“我知道。但我也希望你明白……虽然冷湖油田曾有日喷原油八百吨的盛况,但到了我生活的时代,原油还是被开采完了,到最后小镇日渐荒凉……”
“你说什么?井喷?日产高达八百吨?!”
“是的,三天三夜的井喷之后,工人在地中四井周围筑堤储油,原油在戈壁上汇集成湖。一群路过的野鸭还误以为那是淡水湖,想落下歇脚,结果统统被原油粘住了翅膀。只是那样的光景没持续太久……三十年后,资源枯竭,油井纷纷废弃,冷湖镇又重归萧寂。如果早知耗费毕生心血建造起的城市和油井短短数十载就化为黄土,还有谁愿意去大漠深处奉献一生呢?”
虽然冯时说得很感慨,可杨献似乎根本没有听进去,依旧沉浸在兴奋之中,“快告诉我,那个地中四井在哪里?我出发之前,曾与战友们共同宣誓:志在戈壁与祁连同在,献身石油与昆仑并存。找不到石油,我们绝不回去!”
冯时听到这誓言微微一怔。因为他清楚记得,在冷湖四号的东南角有一块墓地,埋葬着勘探和挖掘石油时死去的人,四百多块墓碑,全都向着东方的故乡。小时候,他常与同伴在墓地里探险,他的手指曾细细触摸过墓碑上的一句句墓志铭,虽然刻痕被风沙剥蚀,但不知怎的,那成了冯时童年最深刻的记忆……
“你刚刚说,你叫杨献?是羡慕的羡,还是宪法的宪?”
“奉献的献。”
冯时不自觉念出声来:“‘杨献,1919-1955,志在戈壁与祁连同在,献身石油与昆仑并存’——那墓志铭竟然是……”
他心底泛酸,眼前健壮的青年,竟然已有既定的命运等待着他。
杨献丝毫不明白冯时在感伤什么,只是自顾自地说:“原油总有枯竭的一天,人也有死去的一天,最重要的是在他活着的时候,为理想奋斗。冯时同志,我能想到最崇高的事情,就是为祖国的石油工业建设献出一份力量!只有这样度过我的一生,才能做到像奥斯特洛夫斯基说过的‘当回忆往事的时候,不会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,也不会因为碌碌无为而羞愧’!”
杨献身上有一种存在于过去时代的东西,冯时曾经在他父辈那里见过的东西。他思考了一会儿,拿起桌上的纸和笔,边画边解释道:
“当金山以南有一个半咸水湖,游牧的蒙古人叫它‘奎屯诺尔’,意思是冰冷的湖。见到湖,再往东南十多公里,在这里,你们可以打出丰产油井——地中四井。除此之外,从冷湖湖畔开始,有连成片的可开采地质构造带,自北向南分别是冷湖一号、二号、三号……七号……”
杨献接过那张地图草稿,凝视良久,随即又将它叠起,如对待珍宝般小心翼翼地塞进风衣内袋里。
“祝贺杨施主,得偿所愿。”乐僔笑道。
杨献向乐僔勉励道:“谢谢!乐僔同志,你也要向着目标努力啊!对了,至于你刚刚提到的那个净土……我不知道什么是净土,也不知道什么是世人的安稳快乐。我是个石油工人,只知道最大的宝藏、最大的奥妙就在地壳下,就在石头里!只要我们找准地方打个洞,一直向里挖,宝藏自然就会出现,人民就会获得快乐的生活!要不……你也试试?”
这番喜悦中带着些傻气的话把冯时逗笑了,乐僔和尚却听得入了神,自言自语道:
“奥妙就在石头里……打个洞深挖,世人就会获得……快乐?!”
夜越来越深,温度也下降至冰点,屋内却交谈甚欢,仿佛这一隅方寸独立于寒冷与狂风之外。四个陌生人围着一团灯光,身份迥然不同,心怀相去甚远的夙愿,但这场沙尘暴便是连接他们各自故事的纽带,是时空巧妙而又柔软地打出的一个结。
就在屋内的人语逐渐高昂的时候,一道光亮在天边闪过。窗外一阵亮红,眩光令四人一愣。
“怎么回事?”仙人边说边推开门往外跑,“这是……时空快要恢复正常了!”其余三人听闻,紧紧跟了出去。
门外的风沙已经停下了,映着微弱的曦光,冯时看清近处横着一个一层楼高的纺锤体,外立面和仙人的服装材质十分相似,估计这就是搭载跃迁引擎的旅行装置了。昨晚的沙尘暴并没有令它的表面沾上一粒黄沙。
“看着很有科技感,但这实在不像会飞的样子……”冯时咕哝着。
仙人将自己衣服的一角与纺锤体相连,转眼就与它融为一体,整个外立面变成了屏幕,飞快跳闪着各种数据。
冯时猜想这也许就是火星人读取数据、维修装置,乃至处理人机连接的方式。屏幕最后定格在一串数字上:1018324。火星仙人急匆匆与纺锤体断开了连接,向远观着的三个人跑来。
“怎么了?时空能恢复正常吗?”
“能。一会儿我们四个就会回到各自的时空里。”仙人皱着眉说。
“那你怎么一脸不高兴?都是大老爷儿们,还不舍得了?”杨献打趣道。
“因为我的计时器修好了。没想到我的猜测是错的!你们生活的时空不在我之后,而是在我之前!一百万个火星年,也就是两百万个地球年之前这也就意味着……”
冯时接道:“这意味着……你根本不是我们的祖先,相反,是地球人改造了火星,播种了火星,让火星沿地球的生命之路加速走了一遍!”
仙人极不情愿地点了点头,“是的。但无论如何……火星上的我们从未观察到地球上存在智慧生命,地球也变成了不适宜居住、一切生命痕迹都不存在的地方……这究竟是为什么呢?”
“此间生灭,有‘成住坏空’四劫。”乐僔合掌闭目道。
“乐僔师傅的意思是……在播种火星后,地球上发生了灾难?灾难大到彻底改变了地球的生态,抹去了一切人类存在的证据?”
“能够彻底消灭地球文明的力量……究竟会是什么呢?”冯时不禁有些感伤,自己生长的家园,不仅是冷湖,就连地球,也难逃昙花一现的命运。
“不论那力量是什么,它正是我们需要进行文明播种的原因!生命太过脆弱,只有开拓边疆,备份文明,才能够让人类在宇宙中存续下去……”
“所以,只有我们地球人的后代播种了火星,文明才能逃过一劫么……”冯时喃喃道。
“是的,而且只有我们火星人播种了其他星球,人类文明才有未来。”火星仙人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,对乐僔说道:“谢谢你的启发,沙砾和沙漠的比喻,我记住了,你能独自走过白龙堆沙海,那么我也能一个人找到适合播种文明的星球。”
乐僔听罢,道:“而我要感谢杨献施主。”
“我?”杨献不解。
“你说世上的奥秘和世人的快乐就在石头里,找准地方打个洞向深处挖掘,就一定能找到。此乃小僧听过最玄妙的禅机。般若原不在外物,明心见性有悟,那双目所及,双手所造,皆是净土。我既见众生苦,那便觅一处山岩,凿出千千万万个洞,洞内塑出千千万万座佛像,洞壁以矿石颜料绘出净土之景象,将极乐以经变示以众人。画像务求华美动人,让世人看后心情愉悦,也让后人永远铭记,无论是盛世、乱世,只要内心平静,那便身处净土。”
杨献对乐僔的话一知半解,“乐僔同志你可别谢我,我就说了几句俗话,也没做什么。不过我要感激冯时同志!多亏你告诉了我油苗在哪里,我们石油工业的胜利指日可待了!”
“那是应该的……”冯时草草答应道,“我是一个商人,今夜经历的一切都不符合商业逻辑,也不符合客观规律。但多亏你这个火星人,我也找到了答案,关于人类文明的答案。我决定要在冷湖建一座航天城市,虽然这将是一项长达数代人的大工程,但在未来,它将是地球向火星进发的基地,嗯,名字已经想好了,就叫‘冷湖火星小镇’。它将成为地球向火星播种的第一步,也是我们向宇宙备份扩散的第一步。”
“火星小镇?”
“对,冷湖火星小镇。”
“你转过身看看。”杨献指向冯时的身后。
冯时转身,此时天已亮了大半,晨光里的一切都像是被浸润在金色的液体中,因为土壤含盐量过高,太阳倾斜照射时,地面析出的盐结晶反射着一片广阔又灵动的闪光。
而在这一片美好的底板上,是一座小镇。
它不大,建筑也不算华丽,但它却实实在在伫立在戈壁滩上,像一个守望火星的孩童。
“是叫你抬头看!”杨献又道。
冯时应声抬起头,在小镇的入口处,也就是他们待了一夜的那幢小楼的门楣上,挂着一块不大的招牌:
“火星仙人,快帮我看一下!现在……不,我们四个待了一夜的这个时空是哪一年?”冯时的目光依然停在招牌上无法移开。
“地球历吗?”
“对对!”
“公元2022年。9月,9月15日。”
这时,天际间一道似曾相识的红光再次闪过。紧随其后,又有红光从一个小点晕开,在整个天边慢慢扩散。
“时空涡流要消失了……我们都要回到正常时空里了!”
杨献向众人挥一挥手,只留下一个背影,“这光我眼熟!油气苗露头着火了,远看就是这样,好兆头啊!我要带上战友们照着你给的地图去一探究竟!”
乐僔合掌微微躬身,“在小僧眼里,那光便是万丈佛光。光的方向似是西北边的敦煌……我要去那里开凿佛窟,塑画佛身,为世人打造尘世净土,再莫有更高的追求了。”
“等这光消失之后,我就要进行下一次跃迁了。”仙人顿了顿,“我也得快点找到靠谱的星球,人类文明的未来,说不定还在我的肩膀上呢。”
然后,光就消失了,一同消失的,还有那座火星小镇。冯时来不及记下小镇的细节面貌,却记得在它消失的那一刻,小屋里又传来一句机械合成的男声:“冯老板,一路平安。我们将在此继续恭候您!”
老板?冯时心里默念了一下,霎时全都明白了。果然,面对无尽时间与无尽空间里的所有困惑,只有人类自己能够给自己满意的答案。
小镇消失后,冯时发现自己处于一片雅丹之中。雅丹本是湖底的沉积,湖床干涸外露地面后,被风和流水侵蚀,形成了无数的巨型黄色土像,绝对静默地等候在岁月的边际。
它们又在等着些什么呢?
冯时一边想着,一边沿原路回到了招待所。
投资人在酒席上离开,又赶上夜里的沙尘暴,镇上几乎大部分成年人都出去找了一夜。但这一夜,冯总就如同凭空消失一样,在夜色和风沙里不见踪影。
早上太阳升起的时候,精疲力竭的人们纷纷回到招待所,却看见了令他们难忘的一幕——
昨晚的残席还没来得及收拾,冯时坐在餐桌一角,手中翻着一份新打印出来的合同。晨光照在他的脸上,脸色好得完全不像一个一夜未宿之人,反而像是对即将展开的项目充满期待。
“冯总,原来您在这儿!昨晚您去哪儿了?”
“冷湖的开发项目,我决定注资。只是……我看了一下合同,有个地方需要做一些修改:一期建筑的工期结束时间,能不能放在2022年9月15日以前?”
“2022年9月15日?这是为什么?”
“因为那天,我要在这儿招待几个朋友!”冯时笑道,他随手抄起一个杯子,给自己倒了一杯酒,一饮而尽:
“诶!青稞酒,是多少年没这么好好地喝了?”
《冷湖之夜》收录于《十二个冷湖:首届冷湖奖获奖作品集》
意外的时空混乱让四个来自不同年代的人相聚在冷湖的一个夜晚,串联起这个特殊地点的千年历史。
作者:王诺诺
字数:7.5k
类型:悬疑
关键词:时间穿越、火星人
核心创意:时间穿越,先展现结果再解释过程,故事完整,完美闭环。
故事简介:受火星人的跃迁飞船的影响,让四个不同时空的人相遇在冷湖一个沙尘暴的夜晚,他们分别是2018年的商人、1954年的石油工人、建元二年的僧人和200万年后的火星人。在交谈中,他们都找到了自己内心的平静:石油工人从商人口中得知了油田的位置,为能够替祖国的建设牺牲自己感到无比高兴;僧人在石油工人的影响下,悟到了内心的净土所在;火星人得知了自己由来的真相,毅然决定继续朝星海进发,延续人类文明。而商人决定在冷湖建立火星小镇,为今后人类的星际移民打下基础。这时他才发现,原来他们都穿越到了2022年,火星小镇早已经建立在了沙漠之上。四人都满意地回到了自己的时空,而商人也开始投资建立火星小镇,并为几年后四人的相遇做准备。
推荐理由:《冷湖之夜》为首届冷湖奖短篇一等奖获奖作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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